回家
美佳之窗 His Window 86（ Apr - June 2019 ）
文： 张嘒珉
小时候，因为父亲工作不稳定，我们常常搬家，从这州到那州，由北到南，乡啦、镇啦、城啦都住过……
住得最久，应该是巴西古当的百鸽笼。
忘不了，一觉醒来下不了床，到处都是漂浮的粪便。那时的廉价组屋设计恐怖，厕所的排粪管，上下直通。居民都是低收入阶层，无法讲理。楼上的倒垃圾懒下楼，直接从门口往下丢；最底楼的生气了，就把厕所上方的排粪管堵住。我家在二楼，这一堵，楼上几家的粪便便从家中厕所溢出来，经过一夜成了粪水淹楼的奇观。
刚开始，父亲都找楼下的印度人理论，总无结果，楼上也不配合，反正遭殃的不是他们的家。这样次数多了，父亲无可奈何，唯有有样学样，开始堵楼上的排粪管。这样一家家堵着上去，堵的时日久了，整座楼，粪水如淅淅雨下，搞到市议会连同警方逐一上门警告。
我们一家也住过闹鬼又无水的厂房， 父母经常见到稀奇古怪的影子，几乎每晚，我在半梦半醒的情况下被一团矮小的火把追赶。白天除了上学，最重要的是提水桶等水槽车。大人从来不让小孩，水槽车一来，乱成一团，你推我挤，争先恐后。好几回，我被挤到外头跌倒，又拼全力挤到前面去。水桶高度几乎到腰间，装了水后根本搬不动，父母提了家用水便走，留下我在后头咬紧牙根、想方设法，慢慢从路口把水桶移回家里。那桶水，是给弟弟洗澡的，他总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最后用剩的水，就轮到我，如果不多，也就只能抹身。
父亲说，我从小倔强，不满一岁已经健步如飞、能说完整句子。再大一点，捡了几个扁平螺丝片当硬币，拎着两件衣服便离家出走，最后在距离相当远的巴士站被寻获。每每谈起，他都发出啧啧声，结尾加上一句：“neng hui nia” (闽南话：两岁罢了)。那时家在商店楼上，楼下做焊铁生意。
小学二年级，我们搬到柔佛班兰的客家村。屋主是位守寡的老太太，她把房子后半段扩建，另辟了一间狭小的一房一厅出租。后门对着一口井，打水冲凉，冷得入骨，叫人直打哆嗦。附近有户养猪人家，有时会带着他们那硕大无朋的公猪出来走动，屋主阿婆说是去隔壁村打种。凌晨时分，若是被猪群凄厉的嘶喊声惊醒，我总会握着唯一的洋娃娃惊恐卷缩，奋力不去想猪只被宰杀的惨况。洋娃娃大概手板大小，顶着一头卷短发，肤色脏而黑，没有衣物，大头大眼嘟嘴巴。一个炎热的下午，父母争执，转个身来，把我一顿痛殴。父亲夺过洋娃娃往外走，我抱住他的脚，一直哭求。眼见他把洋娃娃狠狠地、用力地、远远地丢进隔壁的茅草丛里。我赤足飞奔入茅草丛，似发了疯，哭喊尖叫洋娃娃的名字，顾不了那高过头的茅草如何锋利。洋娃娃一定害怕极了！我也怕，怕那突然出现的蛇虫。可是直到日落，哭得声音嘶哑，身体又麻又痒，手脚、脸侧都布满割痕，我还是没找到她。好长的一段岁月，梦里，我成了迷失在茅草丛里的洋娃娃，独自面对日晒雨淋，还有夜黑风高……
父亲失智初期常常吵着要回家，却老是搞不清楚要回哪里。有一回，我带他到家后头的湖边散步，走着走着，他越走越快，还跳进湖里。好不容易拼了九牛二虎之力拉上岸，他一边在草地上打滚，一边高声呼救，要求围观的路人报警，说是我想谋财害命，不让回家。那一刻的父亲，像极小时候路口的那桶水，叫人束手无策，不胜负荷。
失智前，父亲常说，他走的时候一定冷冷清清，只有我和外子送行。重复的次数多了，我开始相信，他其实想要一个热闹的丧礼。年幼丧母，生活颠沛流离，一生起落颇大，两段婚姻不得贤妻。父亲没有朋友，自太婆去世以后，也没与亲戚往来，他的内心或许渴望着被理解、接纳，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每当想起那粪水淅淅的组屋，还有父亲与邻居理论的画面，我就感受到他的委屈。生活在无法讲理的世界，人怎么能不愤怒蛮横？
失智中期，父亲偶尔神智较清醒，回忆往事，每每哭得稀里哗啦，他心里有许多悔恨，痛苦不已，尤其见不到弟弟，试过在地上打滚撞头，意识模糊时，反而平静安稳。有一阵子，他不停重复：“neng hui nia” 仿佛即使遗忘了全世界，这句子却久久不散。我的心，不知怎么地，获得难以言喻的安慰，或许这是我们之间彼此认同的骄傲。
后来的后来，父亲当然什么也记不起来，连我也不认得了。他总是笑得很开心，喜欢吃不加糖的豆腐花，虽然口齿不清，爱咿咿呀呀。每次喂他吃流质食物，我总觉得找回了那迷失在茅草丛里的洋娃娃。失智是遗忘忧伤最好的方式，那是段美好时光。
三月六日的清晨，上帝以祂自己的恩惠慈爱把一生孤独的父亲带回天家了。悼念会并没有像父亲预想那样空无一人。美佳堂、美佳梳邦堂众牧者、领袖、弟兄姐妹，还有我服事过的基督肢体、知交朋友，能出席的都出席了。上帝借着属灵家人安慰了我，也圆了父亲的心愿。
那没有泪水，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伤、哭泣或痛苦的天家将是我和父亲重聚的地方，愿那日父亲还记得我爱他。
张嘒珉
当过几年空姐，从过商，曾经加入培训公司做教导，后来进入教育界。闲来爱玩弄花草、文字，不务正业，对于心理学及信仰书籍情有独钟。典型的外向的內向者 (Ambiverts），享受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