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 爱 · 宽恕

美佳之窗 His Window 90 (Apr - Jun 2020)

文: 林冬梅

凉风习习,繁星光照下,我与丈夫及孩子们又在庭院欢聚闲聊,这已是我们五年前搬来此地常有的习惯。丈夫是家庭成员中最安静的,与我依偎坐在石凳上,孩子们就盘膝坐在我俩面前,我们有时无需太多的言语,也乐在其中。

“嘟嘟……” 手机传来新讯息,我懒洋洋瞄了一眼短讯内容: 父亲跌倒,入院了,还在昏迷中......我立马竖直坐起来,仔细再阅读短讯。

“怎么啦? ” 丈夫问。

“小妹说父亲跌倒进院了,还未苏醒。” 我微声告诉丈夫。

“啊,外公跌倒啊!” 孩子们惊讶叫嚷着。

林父

“你去准备,孩子的事交给我。” 沉静又稍微木讷的丈夫总是那么果断。若有突发事件,我都依从他的安排,这次也如此。他带着孩子回屋内,安排孩子第二天的事,因女儿及老幺第二天要参加钢琴考试。我依然呆坐在繁星下,思潮起伏,忆起尘封多年的往事......

从小我就不得父亲的欢心,父亲在人前坦言偏爱小妹,让我曾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可我的样貌长得比小妹更似父亲,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父亲的女儿。他常常只为小妹买夜宵,当着我面让她独享,漠视我的存在。我难过,对小妹忽冷忽热,唯小妹心地善良,常常让着我,对我恭恭敬敬。有一次,我与小妹犯错,父亲竟然只鞭打我,我心不甘,拔腿想逃,被他一把揪住狠狠鞭打。我嚎啕大哭,引来母亲劝解,他才手下留情。幸好母亲对孩子们一视同仁,让我能从母亲的身上感受到温情。

那次的鞭打伤了我的心,对父亲萌生恨意,偷偷发誓,将来若他求我帮忙,绝对会不屑一顾。从那一天开始,我不再渴望父亲的爱。我从小就很努力学习,是家里四个孩子中最出色的。我清楚知道,努力考取好成绩是唯一生机,只要能出人头地,就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带母亲远离这个家。

后来......那是个平静的夜晚,母亲踏着残旧得“轧轧”作响的缝纫机缝制衣服。我如常安静地坐在她身旁温习功课。那时父亲事业失意,我一家的生活苦不堪言,母亲只好为人制衣赚取微薄的工资来帮补家计。然而,父亲不但没振作起来为将来好好奋斗,反而误交损友而酗酒。他几乎每晚都喝得醉醺醺、跌跌撞撞地回家,接着就大闹一番。我们兄弟姐妹每逢看他回来,便迅速躲进房间避难,留下母亲孤军作战。虽母亲对父亲从不畏惧,却未与他正面起争执,而是默默承受。

屋前传来 “叭叭” 的摩托车声响,我知道父亲回来了,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急忙收拾书本进房回避,尝试马上抱头大睡以摆脱内心的恐惧与不满。房外,父亲开炮了,数落他人的过错导致他失败,责怪他人没拔刀相助......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母亲大声呼喊我。我战战兢兢地走出房门,只见母亲泪流满面,吃力地想要扶起倒下的缝纫机。父亲推倒缝纫机后,若无其事地跌坐在椅子上。我颤抖着,与母亲用尽全力把笨重的缝纫机扶起来。

“嫁给你,我从未后悔。你失业,我没怪你。能与你生活在一起,我不在乎过穷苦的日子。你却把罪名套在我的身上,到处说我是扫把星害你失业! 这次还......你实在太过份了!” 母亲是逆来顺受的传统妇人,首次听到她歇斯底里地哭诉父亲的不是,我惊呆了,脑袋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应对,只是陪着母亲哭泣。

母亲那番痛苦的哭诉似乎让父亲清醒过来。他红着脸,不敢哼一声,蹒跚地走到母亲面前,紧握住母亲双手:“对不起,对不起!”大男人主义极强的父亲竟会放下尊严,流泪,猛向母亲认错,恳求原谅。我老早对父亲不期望什么,此情此景,连梦里也未曾出现过的画面让我不知所措。

那一夜的眼泪使父亲回转。父亲渐渐不夜出,不再酗酒,逐渐远离那些所谓的兄弟,开始发奋图强打拼,然而事与愿违,处处碰壁。他的性格急躁,容易因不称心而发脾气,一段日子后又开始发怨言,幸得善良温顺的母亲化解一场又一场的争吵。

日子并没因父亲的转变而改善,仿佛上天要考验我们的家。不久,有位远方亲戚介绍父亲到外地工作。那是他从没做过的油漆的工作,每个月才可回家一趟,但他毫无选择地

接受了。父亲离家工作后,家里的事务完全由母亲撑着,我们靠母亲微薄的工资勉强度日。母亲常常厚着脸皮向邻居借贷,有时还求杂货店老板娘让我先籴米后付钱。父亲工作两个月后才带回来少许家用,从不问母亲我们过得如何,母亲也只字不提。

父亲的工作并不顺心,家里的经济好几年都没起色。那时我们兄弟姐妹都上学了,每当学校要缴交费用,都战战兢兢地向父亲开口。父亲会恼羞成怒借题发挥,拿我们出气,后来我们再也不敢向父亲要钱。

我升上初中后,父亲又因不堪经济压力而故态复萌,我们兄弟姐妹对他避而远之。我处于叛逆期,反弹最大,曾经淡忘已久的恨意竟悄悄再次入侵心房。我紧记誓言,决心要让受尽委屈的母亲过好日子,不要让她再吃苦。

大哥与三弟勉强完成中学后便到新加坡谋生,挨了多年后才安定下来。三弟不忍母亲在家受父亲欺凌,不问母亲是否愿意,毅然将她接去一同生活。其后,父亲独居约十年,逢年过节大家才回家团聚,母亲常会借回乡准备打点为由提早一两个月先回家乡。其实,大家都知道,善良的母亲还是惦记着父亲,从不把父亲的过犯放在心里,总是轻易原谅。

记得有一年,我提早数天回乡过年,那次回乡与过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截然不同,我可有充裕的时间待在家里。踏入家门,看见父亲静静地站在母亲身后。小瓜们一见外公,即刻飞快冲向他,投入他的怀抱。父亲喜笑颜开。

“外公,你的白头发怎么多了,我们帮您拔掉!” 女儿叫嚷着。

“呵呵,拔完白头发,外公就秃头了啊!”

“哈哈哈,光头外公!” 小儿子调皮地站在凳子上,按着父亲的头,准备动手拔白头发。

“别乱来,不准拔外公的头发!” 我及时喝止三个小瓜。父亲趁机拉他们进厨房去拿冰激凌,这也是近几年来父亲讨好他们的 “伎俩”。我突然察觉自己对父亲多年来的怨气惭惭消散。父亲逐渐苍老,过去的脾气不再,取而代之是对母亲的愧疚和千依百顺。起初,我们看了都感觉怪怪的,唯母亲乐在其中......

陪父母过生日

“起风了,快进来!” 丈夫的呼喊声打断了我的思路,在他的催促下进屋里去了。

翌日,我独自开车赶到医院看父亲。躺在病床上的人,过去的强悍、粗暴、自大、不可一世......都消失了。他脸色极苍白,刚苏醒,努力张开双眼,慢慢把目光转向我,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母亲告知父亲在浴室跌倒,幸得邻居将他送进医院。医生说他因中风而昏迷的,扫描显示并无大碍。

我轻声问道: “爸,你怎么样了?”

“有点晕,累......” 父亲吃力回应后又合起双眼昏睡了。母亲说是药物反应,医生交待要让他尽量休息。那晚我与母亲守在病床前,父亲整晚都在昏睡。住院两天后,父亲总算完全清醒过来,但身体无力,食欲欠佳,须他人喂食。望着满脸无奈,沉默不语的他,心中多年来的怨恨一扫而空。

几天后,医生要父亲下床上厕,由我搀扶,与父亲那么亲近早已是很遥远的事,也是很模糊的记忆了。父亲久躺病床首次下来行走,双腿乏力,必须依靠我的协助,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扶着他,不觉得别扭,不觉得委屈,那么自然。在医院照顾父亲的日子,也是我与他相处最长、最亲密的时光,更成了一段难以忘怀、值得留恋的记忆。

父亲出院后,为了方便我照顾,便与母亲一同搬来我家居住,小瓜们兴奋不已。父亲一踏入我的家,竟然哭了起来,弄得大家不知所措。

“我,谢谢你接纳我,请......原谅我过去对你的伤害。” 父亲用微弱的声音,吃力说道。

“爸,我已放下了。” 我上前抱着父亲。在旁的母亲一直拭泪。

“你们别这样,爸,妈,来看看你们的房间。” 丈夫打个圆场。

父亲还是首次来我的新家,虽然住了不久便安详离世。我难过不舍,然而深感欣慰的是,我们之间的隔阂不再。

林父与外孙同乐。

最要紧的是彼此切实相爱,

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彼前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