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意外于6月4日

美佳之窗 His Window 90 (Apr - Jun 2023)

文:林恩泽

1992年6月4日,那年我18岁。 

台湾南横公路的山上,下午三时许吧!小 箱型车载了8人,7人刚毕业于台北国立艺专音 乐科,其中一位是我的大哥。我当时候等待大 学录取,到台湾打工,与他们同游...... 

依稀记得,应该是旅程快结束了,环山游 玩最危险的路段已过,可意外就发生在最安全 的路段上。 

不知何故,充当司机的哥哥,突然像在闪 避落石,把车子的方向摆到了另一边。当他发 现车子悬空时,已经来不及了!车子飞离了山 路,我们连人带车一起跌入了180公尺深(大 约60层楼)的山谷里。着地的那瞬间,我仍是 清醒的,翻了几下后,也就晕了过去...... 

幸免于难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我双腿弯曲头 朝下,倒趟在他人的身上。我勉强把自己的身 体移开,腿却无法动弹,估计断了!旁边躺着 哥哥和他的几个朋友,都背对着我,叫了许久 也没人回应。当时天色还亮着,突然听见有人 在离我不远处喊叫:“醒来啊,你们,快点醒 来!”可是我的回应她没有听见。后来她爬出 山谷求援,而我只能待在那里等待和祷告......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来了。朋友找 来了当地的原住民和警察。只记得其他的人都 是用直升机运走的。原本我也是,可惜天色已 黑,直升机已无法降落到一个水平把我接上, 他们只好把我绑在担架上,用人工搬运。90度 的悬崖,担架靠着山壁垂直把我拉上去,只记 得心里想,不要再掉下去了! 

一路上,警车载我去到了南横公路的天池 警察局,估计要在那里让直升机把我带走,毕 竟环山的公路在黑夜行驶,耗时更长。他们 把我搬下车,在路边等待。不知道为何,直升 机没停下来就路过了,警察只好再把我搬上警 车,送到高雄的医院。我的身体没绑定在担架 上,这样搬上搬下,痛苦不堪。也许觉得自己 可能快要死了,一路上不停地向那两位警察先生传福音。他们一直叫我不 要说话,休息。 

我是最后一个抵达医院的伤者。医护人员要把我的脚拉直时,我恳求他 们打麻醉药,将长裤剪开,免去直接拉直的痛苦。其实当时我不知道事情有 多严重, 也不明白为何有记者采访我。其他人到底怎么了,一概不知! 

第二天,我被送到了台北的医院。到了医院,我就进入昏迷状态,之 后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由于我当时的情况不稳定,医生不知何时才能为我 的脚动手术,便在我的膝盖骨打了个横穿左右的钉子,吊了一个2公斤的 秤锤,撑开我的大腿骨,避免骨头生长连接起来。 

苏醒之后 

 过了大约快两个星期,我才渐渐苏醒稳定过来。记得当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人拼 命的要抓拉着我,要把我淹没在他们里面,但是有一只手紧拉着我,拼命地往一道门冲出 去。一路上,好多“人”要把我扯住,但最终冲出了那道门,之后我就渐渐地清醒了! 

后来才知道,我左大腿骨折,脊柱T3T4裂了,起床需要穿上特制的铁衣支撑身体。一支 钢钉横串在大腿骨里面,暂时无法走路。当时家人都隐瞒我大哥的死讯。只知道,母亲总是 哭丧的脸,谎称大哥还在加护病房。期间,舅舅阿姨和朋友们的陪伴,毕生难忘。 

  往事,写出来比口述更具挑战性。就像沉淀在湖里的淤泥,加了许多不同年份和层次杂物的重复沉淀。如今从最底层被搅拌,湖水变得浑浊。有意无意的记忆,就像掀起的杂物和涟漪,久久都无法抚平。难怪大部分人不愿意也不想面对重诉过往的事,因为需要时间再让一切重新沉淀回归......

当回归时, 这污泥已经重新洗涤过了...... 

这一场车祸死的是坐在座前和座后的人。其实原本我坐在前座,但那位朋友说她会晕 车,就和我调换了位子,我坐到后面的中间座。幸免于难的是坐在中间座位的三人和后座的 一位牧师的女儿,她掉到山谷最深处,被救时还大喊大叫。有人说,这时还会发出声音的一 般都会没事,其他安静的则...... 

四位死者都被判颈椎折断,也不知道是因为山区救援困难而无法妥当处理,抑或是滚下 山时造成的。又或许,如果救援妥当,这四位或许可生还。还有,到底哥哥看见了什么?在 闪躲什么而导致失控?我当时候只感觉有个黑影闪过我们的车子,又感觉到哥哥仿佛看见什 么,为了要避开而摆动方向盘。当时其他人都在睡梦中,种种疑问,其实永远都得不到解 答。就如同约伯所受的苦,上帝只带着他“游花园”,观看天地来回应他的遭遇。只要持续 相信,所有的一切才显得有意义。 

  康复之路 

 回到马来西亚,我和二哥都不敢在父母亲面前显出难过的神情,深怕父母受不了,只能故作坚强。期间,由于妈妈需要照顾我,没有太多时间沉溺在哀痛里,或许因为如此,内心的康复期更长久。父亲反而变得软弱,每天抱着大哥的骨灰喃喃自语(大哥的骨灰暂时摆放在家中)。对父母而言,不只是失去孩子的痛,更痛的是外人的指责和自身的内疚懊悔。父母亲那种失去孩子的心情和我们失去兄长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每一种的失去、过程,加上各自的记忆和心理状态,都影响着疗愈过程的每一步......

从不能走路到拿拐杖,从躺着到可以自主身体,花了两个多月。洗澡需要妈妈帮 助。由于脊柱裂了,不穿铁衣无法站立,只能躺着洗澡。记得第一次到中央医院看诊, 医生见到我的铁衣,说等我康复后,把铁衣交给他做研究。卧床快一个月,腿部肌肉萎 缩,好的脚只剩下一只瘦弱的支骨,第一次做复建时就用了半个小时。两手撑着两边的 扶栏,支撑着穿着铁衣的沉重身子,勉强走了一两步,就无法再走下去。第一次感受 到,学走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姿势要对,重力着地要正确。我坐在轮椅上望着天说, 能够走路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从新学习如何走路的过程,毕生难忘! 

神的安排 

卸下铁衣,单单使用两支拐杖走路时,已 是9月,也是大学开课的时候了。原本打算和 大哥一起到美国念书的计划无法实现,也因为 深怕离家太遥远,台湾算是可以接受的距离, 我再次飞回台湾。许多人说,为何还要回到伤 心的地方读书呢?不是更应该远离吗?回想父 母真的很坚强,失去了儿子,如今还放任拿着 拐杖的女儿离开他们去升学,把我交给了上帝 看顾。或许他们知道,只有那无所不在的上帝 才能看顾我吧。他们也不能因为害怕失去我而 自私的把我留在身边,担起我需要自己担负面 对的人生责任。 

大学先修班那一年,拐杖陪伴了我半年的 时间。感恩有尊坤人和教会弟兄姐妹的照顾。 也许我太依赖别人了,依稀还记得朋友说的 一句话:“那么大了,为何自己的事不会自己 做?”听了很扎心,但是明白朋友是希望我勇 敢和独立。 那一年,和一位患小儿麻痹症的 印尼同学(婉君)同住在残障房间里,让我从 她身上学会了如何独立自理,我学会尽量不依 靠别人,独自处理所有的生活作息,学会了克 服因身体不便造成的困难。 

第二年,大学一年级寒假(1993年2月), 我在教会遇到了当医生的弟兄姐妹,经过他们的 安排和协调再次入院,把大腿骨里的钢钉取出 来,否则钢钉会一直在我走路时与我盆骨产生摩 擦而带来疼痛,无法走路。 

寒假,大家都回家过年了,校园宿舍都冷 清清的。上帝为我留了几位学长学姐照顾我, 妈妈也飞来台湾照料,这才完成了身体的治疗。 

身体虽康复了,但是心灵中的恐慌与焦 虑,深怕再有突如其来的惊吓,仍需要时间修 复,都得一一处理! 

  大一的暑假,我再次回到事发地点。

那次旅行同样是乘箱型车和朋友一起去。 心里虽有阴影,害怕再次掉下山谷,但靠着祷 告的力量,克服了对山的恐惧。但这并没有结 束。原来,潜藏在我心灵深处的是无形和无声 的梦魇,持续大约八年,常出现掉入山谷的梦 境。1999年在英国读书时,教会里的一对英 国夫妇(John and Sue) 为我做了这方面的祷 告后,那种梦境才不再出现,直到现在。 

信仰历程 

这一次的历练,奠定了我信仰人生的基 石,让后来再经历几次的死亡事件而有了一定 的抗压能力。对上帝的认识犹如《约伯记》所 说的:“我曾风闻有你,如今却亲眼见你。” 我曾经亲眼看见(体验)上帝的拯救,无法否 认祂的存在或怀疑祂。 

蓦然回首 

回顾当时,同车中受轻伤的朋友是登山社 的会员,因此才有能耐爬上60层楼高的山壁去 寻找救援...... 

如果我的大哥还活着,或许他会带着罪疚感 过一辈子......或许他的离去是对他最大的祝福! 

有人说,如果当时候有猛兽蛇虫来袭,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我一个人在那里等待,如果没有任何 的救援,我在那深山里度过漫漫的黑夜, 若非吓死,最终也随着他人离去...... 

有朋友说,还好所有的死者都是背对着 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存留不好的印象,疗愈的过程就减少了复杂性...... 

事隔28年, 悲伤靠着上帝的恩典和怜悯乘 风而过。我认识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力感。这一 秒见着的人,下一秒就永别了。人人都说大难 不死必有后福,我的福来自上帝赋予新的生 命,更加肯定梦中的“那只手”就是“耶稣的 手”。祂把我从死荫的幽谷救了回来,领我到 可安歇的水边(生命的延续)。 

神的恩典 

有的人说先苦后甜,可是未必苦了就会甜,但每一次的经历都是预备下一次的挑战。 在下一次的苦难来临时,因过往的经历和康 复,使历练的时间缩短,也更知道如何去克 服。突如其来的惊恐,不再可以摧毁人。这就 是上帝的恩典。 

无论在何种情况里,上帝都给我学习的功课,让我更能够经历祂的真实,明白唯有依靠 祂才能胜过。感恩上帝让我上了死亡的第一 课。当我在26岁哪年再次碰到突然而来的死亡事件时,知道如何去克服另一种“失去”的 感受,避免创伤后遗症,也更懂得体恤与帮助 人。我常说,可以输掉世上任何的人与事,切 不可以输掉上帝。世上任何的事都可以放弃, 唯有上帝不能放弃。放弃上帝,所受的一切苦 都是无意义的。 

希望有创伤的人,特别是基督徒,更要抓 紧我们的上帝,神不是死人的神,而是活人的 神 (马可12:27)。保罗说:“我奔跑不像沒 有目標的;我斗拳不像打空氣的(林前9:26)。 但愿我们每个基督徒到日子的终了,能够以这 个作为墓志铭:“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 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 了。”(提后:4-7) 

林恩泽

在基督教家庭长大,自小信主,目前在美佳梳邦堂聚会。大学修读西方语言与文学 (外文 系),研究所专攻教育系(语言教学)。平时喜欢旅行、听歌剧和运动。